春季

春季裡的一天,我在南糠市街的小市集挑了十朵玫瑰,賣花的婆婆收了我兩塊錢,前幾天,我和她買過芍藥,淺紫色的花瓣像是揉皺了的絹,柔軟細滑,再之前是茉莉,一把濃綠的葉片簇擁著潔白芬芳的花苞,茉莉和玫瑰是市集裡常見的花卉,除了嚴冬,總能找到,芍藥就不一樣了,只有春天才有。

賣花的婆婆並沒有在市集裡設置攤位,她的花全盛在一隻塑膠水桶裡,而她就站在水桶後,如果將水桶換成菜籃,她完全是一位尋常買菜的主婦,放下菜籃和菜販聊天,打發著沒什麼特別要緊事的空閒時光。隨著季節,她的水桶裡出現各色花卉,春天的牡丹、芍藥、梔子花﹔夏季裡的睡蓮、康乃馨、百合、馬蹄蓮﹔秋天的菊花和冬天的臘梅,初春時還有大把紅粉燦爛的桃花。記得第一次我向她買的花是臘梅,那時候我剛在取名為流星花園的公寓租到房子,穿過中庭從後門往西走,就是南糠市街,那一把芳香撲鼻的臘梅,她也是賣兩塊錢,我暗暗吃驚,覺得一把臘梅兩塊錢太便宜了,有十幾隻呢,莫非她做的是沒本錢的生意,我在心裡胡亂猜想,花是她摘來的,可是後來在流星花園住久了,見她的水桶裡輪番出現各色花卉,若花是摘來的,還真要佩服她過人的本事。

買玫瑰的那一天,已經過了乍暖還寒的天氣,空氣中隱隱透露出騷動的感覺,氣溫正逐漸往上攀升,雖說是暮春,卻已經是成都夏季才有的陽光和燥熱,當然那時候還沒人知道2006年夏季中國西南部將出現數十年未遇的持續高溫和乾旱,當時的我只是為了提前到來的夏季中遲遲未有早熟的水蜜桃上市,感到小小的遺憾。

夏季

每天吃過早餐,我都會到市集繞一圈,就是為了看看挑水果來賣的小販,籮筐裡是否已經由枇杷、石榴換成了水蜜桃。成都的水果專賣店很多,陳列的品項也很豐富,煙台的蘋果、天津的鴨梨、廣東的荔枝、廣西的蜜柑、新疆的馬奶葡萄、海南島的皇帝蕉,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但是成都本地產的水蜜桃卻是挑籮筐的小販賣的最香甜,一顆水蜜桃約莫一磅重,嫩黃揉雜著淺粉的外皮,包裹著香甜的汁液,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水蜜桃的產季在成都很長,從五月一直到九月,幾乎長達半年,在這期間我總有種小小的幸福唾手可得的錯覺。

早餐後的市集正熱鬧,即使經歷了一個夏季的高溫乾旱,市集裡依然擺滿了新鮮的青蔬水果,夏季裡空心菜、芹菜、鳳尾菜是最一般的青蔬,春季可以吃到嫩嫩的香椿芽,拿嫩尖炒蛋或是涼拌鵝腸都是齒頰留香的料理,還有整個冬季盛產的豌豆尖,就是台灣所說的豆苗,這兩樣是我總也吃不厭的,可惜香椿芽的產季太短,衝菜倒是四季都吃得到,配啤酒最過癮。

可以天天吃水蜜桃的夏季接近尾聲時,一位出家多年的友人到成都來,我帶他去我讀的川大逛逛,校園裡的荷花開的正盛,我們邊走邊聊,聊起許多往事。他出家之後,我們鮮少見面,偶爾他會打電話給我,詢問一些瑣事,出家前,我們倒時常外出夜遊,他騎摩托車載我,在深夜裡跑了許多酒吧,現在他穿著袈裟,若不是他主動提起,我還覺得前塵往事都該與他一刀兩斷了,他笑了起來,說,了斷塵緣並不是刻意忘記。走過法國梧桐遮天的柏油路,我們穿越川大校園,來到望江公園,園裡栽植了各色竹子,散漫的午後時光,我們坐在江邊喝茶,公園裡的茶座是成都一大特色,我幫他點了一杯青山綠水,是台灣沒有的茶,極其青翠鮮嫩的茶葉,要用透明的玻璃杯來泡,為的是可以觀賞翠綠透明的茶湯裡緩緩舒展開的葉片。

那一陣子,我正為了找房子而煩惱,原本賃居處的冰箱壞了兩個月,炎熱的夏季,沒有冰箱,食物根本無法擺放,房東找人來修,說是壓縮機壞了,得換一個,但是那是一台舊冰箱,眼下沒那型號的壓縮機可換,何時可以調到,也沒把握,冰箱無法修,依照租屋合約,房東需提供冰箱,他不願意另買新冰箱,當初合約期滿時,我們貪圖省事,沒另簽新合約,房東索性要我們搬家。丈夫公司裡正忙,幾個案子同時在進行,我每天無頭蒼蠅似的到處找房子,閒散原是成都的生活基調,我好不容易習慣了,現在突然又忙亂起來,朋友只在成都待了三天,他回台北後,我接到他的電話,竟是向我打聽買房子的事,他說,成都是個適合靜修的地方。

原來,儘管身分改變,只要還活在俗世之中,仍有機會面對相似的問題。夏天就要過完,秋天河邊總有許多振翅往返不嫌累的小蟲,雖然白鷺點綴,景色宜人,但是喝茶難免為飛蟲所擾。

秋季

當地人說,白露那天的月亮最亮,過了此夜,便一夜涼過一夜,果然天黑之後,已經有了秋天的味道。白露的前一天,我和老公去耍都吃農夫烤魚,耍都是一個新興的餐飲商業區,幾十間比鄰的餐廳酒吧,冬天可以吃到又香又嫩的烤全羊,和色白味濃的羊肉湯。我們選擇露天座位,點了一隻兩斤的草魚,最常見的烤魚是花鰱,貴一些的有黔魚,一定要選用現殺的活魚,肉質才鮮甜,位處內陸的四川,對於吃河鮮十分講究,有不少專門的河鮮餐廳,提供各種河鮮,料理方式也有多種可選,在四川吃河鮮就像在台灣吃海鮮。我另點加了蔥花、折耳根和泡椒的烤腦花,烤腦花得有些功夫,烤出來才會熟嫩,不能有一點生腥,也不能因火候太過而乾硬,要入口即化,才算合格。

吃烤魚最適合的飲料就是啤酒,我們點了哈爾濱啤酒,1900年開始設廠生產的哈爾濱啤酒,是中國歷史最久的啤酒品牌,一邊啜飲啤酒,偶爾還有落葉飄向腳邊,全然是秋天的情調。白露時月亮最亮,白露前一天,卻出現了月偏蝕,同一個夜裡,就可以看見月亮由圓到缺的整個過程,像是濃縮了人生,讓人驚嘆。

搬完家,秋意已經十分濃厚,大閘蟹也上市了,我雖然嫌吃蟹麻煩,但是溫一盅紹興酒,佐剛出蒸籠的大閘蟹,案頭陶瓶裡再有幾枝新鮮黃菊,還真是消磨秋日時光的好方法。

十一月,沿望江行至東門入川大,兩排高大的法國梧桐已經轉成黃褐色,路盡頭的荷花池剩下幾莖殘葉,每年深秋,我總情不自禁想起蘇東坡的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深秋無風的日子,荷花池附近的銀杏林總有學生在看書,各自佔著石桌石椅,包裡幾本書一瓶水,消磨一個下午。續往西北,經過氤氳環繞的澡堂,水蒸氣中滿溢沐浴乳和洗髮精的香味,川大舊校區的學生宿舍沒有全面供應熱水,所以傍晚時分常可以見到女學生穿著運動服,拎著粉紅鵝黃的塑膠籃,從澡堂裡出來,長髮鬆鬆的紮在腦後。我沒去過澡堂,一直在校外租屋,經過時,更覺添了幾分神秘氣息,想起王剛小說裡,企圖偷窺愛慕的女同事洗澡而被批鬥判刑的年輕英語老師,這名在整肅期間依然堅持優雅的英語老師,其實因為內心交戰和氤氳水氣,什麼都沒看到。

冬季

成都的冬天,不見陽光的日子居多,還好沒有風,溫度維持在攝氏八度左右,成都是個盆地,因為多雲霧,有了蜀犬吠日的成語。北方人將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晚輩叫做「貼心小棉襖」,到了四川,就改成了「貼心小豆瓣」,可見北方人冬季冷需要的是禦寒﹔四川人因為濕氣重,需要的是有發散之效的辛香料。環繞成都平原的大山多在四、五千公尺的高度,所以成都少風,不像台北的冬天,季風亂撞,加上城市裡的建築造成回風,風打四面八方來,完全沒個定性,這幾年流行唇蜜,我又蓄長髮,風一吹,髮絲爭先恐後黏在唇上,讓人不堪其擾。

攝氏八度的成都,比起北方算好的,但是對於亞熱帶長大的我,還是覺得冷,平日裡我的運動只有散步,冬天陰雨時懶怠出門,有時就在樓道裡爬樓梯,再繞著ㄇ字型的走道快走幾圈,這一幢十六層高的樓房裡有四座樓梯,其中一座樓梯有整面的落地窗,可以邊爬邊看景,窗外有一株四層樓高的大樹,寬闊的葉片到了冬天總要落盡,來年春天冒出新綠嫩芽,是最美的時候,蓬勃的生機讓爬樓梯的我也有了力氣,遠一點可以看伊藤洋華堂的店招。天黑了,許多霓虹燈紛紛閃起,紅的、白的、藍的,身處塵囂,我才覺得安心。

雪霽天晴朗,臘梅處處香,一月,市集裡又該出現臘梅,屋裡插上一瓶,滿室清香最適合讀書,迎接新曆年的開始,告別舊曆年的歲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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