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扇咖啡館的門後,都有著自己的故事

那天早上我是第三個進入咖啡館的人,卻是第一個客人。

才八點,服務生已在吧台準備,八份報紙已夾入報夾放在入口處的桌台,讓客人隨時可以取閱。這間哈威卡咖啡館位在維也納遊人如織的葛拉本大道的巷中,平凡的外觀,簡單的招牌,並不起眼。從素樸陳舊的玻璃門往裡望,看不出名堂,因為還隔著一層薄紗。推開門,卻別有洞天。初來乍到的訪客一定會對高朋滿座的熱烈氣氛,印象深刻。咖啡館在上個世紀由一對年輕的夫妻創立,就是哈威卡夫婦,草創階段,二人自新婚後的時光都消磨在這間咖啡館,哪裡也沒去,連蜜月都在店裡打地鋪草草度過。女主人在兩年前過世,享年九十二歲。只剩下九十五歲的男館主,偶爾還會到咖啡館小坐。

樸實的咖啡館,有著青年風格的裝潢。第一次進到這間咖啡館原是為了躲雨,在不時興騎樓的西方世界,遇到雨又剛好沒帶傘,最好的躲雨地點,就是咖啡館和教堂。我曾在耶穌升天日跑進巴黎聖母院躲雨,親身體驗有生以來最盛大的彌撒。這一次來到歐洲,好像整個歐洲都在下雨,從巴黎到維也納,雨一路相隨,早幾百年我會是十字架上的異教徒,現在卻大剌剌地進到教堂。於我,教堂除了告解、救贖,又多了一種功能,避雨。我是少數沒有在胸前畫十字的旅人。旅人對一座城市來說,有時是一種冒犯和褻瀆,恣意的喧囂,拍照,隨意進出。說起來,進到咖啡館躲雨還算是理由正當。推開咖啡館的門,才發覺裡頭別有風景。儘管外表不起眼,但屋內盡是一片喧鬧,擠滿了常客和旅人。其實你很容易區別誰是熟客,誰是旅人。東張西望,拿著相機猛拍的,一定是旅客;拿著報紙,安靜的讀著,也不搭理人的,就是熟客。在這個城市裡,每扇咖啡館的門後,都有著自己的故事,表露不同風情。

瀰漫著一種昨日的情調

離開維也納的那天清晨,雨仍然下著,這歐陸早夏的雨已下了一整周。因為不想逕赴機場,決定把在這個城市的最後時光,消磨在一杯咖啡上,以及一間和你氣味相投的咖啡館。但是,別誤會,服務生見多了來自世界各地不同膚色髮眼的遊客,不會特別招呼,甚至連個微笑也沒有,只是咖啡館瀰漫的人文情調吸引著你,一種昨日的情調。理想的咖啡館,應該是這樣吧。

剛抵達維也納時,設施簡易的航廈,步調緩慢的商旅,放眼望去,只見單調的平野和遠處煙囪直立的工業區廠房,其餘一片空盪,連天空也呈灰藍,渾不像巴黎那樣蔚藍開朗,我有些遲疑,我不知要在這裡七天做什麼。耳朵剛適應了輕軟如吹的法文,經過一個半小時的飛行,進入這個德語系國家,對語言的完全陌生和疏離,人聲也不那麼高拔喧鬧,感覺世界忽然靜了下來。朋友在入境處相候,熱情的擁抱,見面第一句話就說,慢下來,不要急,這裡是奧地利,什麼都慢,社會主義國家都是這樣。意思是,生活步調要進入慢板嗎?還是她看得出一個旅人慣有的神色匆匆以及焦躁?

當然,我的旅人步伐從沒有變得緩慢,一腳踏進這個城市,便急著探索這有過輝煌的哈布斯堡王朝統治的遺澤,這產出過偉大音樂家、思想家、藝術家,和收留過大獨裁者的傳奇國度。親歷了一個帝國統治時代的結束,從戰禍頻仍的二十世紀過渡到二十一世紀,維也納這個建城超過千年的城市,曾是哈布斯堡王朝頂上的耀眼明珠,也終要向平民時代靠攏。但即使沾滿歷史的劫灰,維也納仍然是歐陸人文的重鎮。豐富的人文遺產,讓渴求探索的心難以餵足,除非進到咖啡館,才不得不放慢腳步,緩一緩緊繃的心神,讓這一刻停下來吧,彷彿聽到浮士德的提醒。

在維也納,很難找到有著相同面貌和情調的咖啡館

連下了幾天雨,維也納的天氣像是台北的晚秋,我心滿意足坐在靠窗的沙發座上,很高興離城的最後一個小時在這裡消磨,你不會真的在乎它的咖啡好喝與否,它既不提供拿鐵或卡布奇諾,不會有很柔細綿密的奶泡,侍者也不會殷勤招呼你,靜靜的,各安其位。泛白的天鵝絨沙發座,猶可顯現當年典雅溫暖的色澤,木質斑剝的地板,磨蹭過無數的腳印,歷史寫在其上。

在台北,總想像維也納咖啡的味道,想像咖啡館的樣子,當滿街隨處可見星巴克的店招,會讓你以為咖啡就該是那個味道,咖啡館就是那樣的情調,一條鞭的生產和複製,成就我們習慣的咖啡文化,一種複寫和速食的文化。在維也納或其他歐洲城市,你很難找到有著相同面貌和情調的咖啡館,即使用同樣的咖啡豆,也喝不到相同味道的咖啡。下榻在瑪麗亞大街的小旅館,每天都經過大街上的星巴克咖啡館,卻從沒進去過,雖然那是維也納唯一禁菸的咖啡館。但是少了香菸氤氳裊繞的咖啡館,連咖啡也要失味,召喚不出繆斯的幽靈。

難道他就是這間店的創始者 哈威卡本人嗎?

我平生第一杯真實的維也納咖啡,喝起來,滋味有些淡。咖啡杯旁放了兩顆方糖,供你添加,喝了一口之後,我放了一顆,純粹為著一種即興的攪拌趣味,這種方糖,連台北的咖啡館都少用了。

記得第一次喝到名為維也納的咖啡,是在明星咖啡屋,舊的明星咖啡屋,小小的樓面,木板鋪就的樓板,走過去都可以感覺到震動,不甚寬敞的空間坐滿了人,咖啡很濃,奶油很膩,那時我不知正在一個歷史的現場,一個台灣現代人文初興的年代,啜一口咖啡的間隙,六○年代的風情就要謝幕。那之後,我穿起草綠服,當兵去了,再也沒喝過那樣氣味的咖啡。

雨洗淨了露天的桌台和街道,停放在巷子裡的腳踏車,閃著晶瑩水光,我拿起相機開始拍這最後的辰光,捕捉最後的影像,也同時回想這幾天的旅程,這時一個老人佝僂著推開咖啡館的門,他像是常客,拿起一份報紙,向吧台要了一杯水,然後逕往店內最裡邊的桌子走去,扭開了壁燈,坐下來讀報。這個老人有些眼熟,眉眼和牆壁的海報上,英挺的咖啡館侍者有些相似,看他的外表應該不過八十多歲,難道他就是這間店的創始者哈威卡本人嗎?這個已成為維也納咖啡館傳奇的人物,居然在我即將離開時見到,我忍不住趨前探問,他有點重聽,聽不清楚,或許也不是聽不清楚,而是我緊張得咬字不清,吧台的侍者,我猜是他的孫子,替他回答說,是。我仗著一杯咖啡膽,請求拍照留念。對我來說,不知何日會再來此,而這九五高齡的館主,也未必能再碰到。拍完後,我握了他的手道謝,那曾經端過無數咖啡的手握起來非常冰冷,老人的眼睛有點朦朧,望了望我這遠方的來客,或許也習慣了旅客的魯莽。我內心卻突然有一個念頭,他在維也納開設咖啡館,經歷過改朝換代,滄桑世事,在這個人文薈萃的歐陸中心,他會是這個世紀見到褚威格的最後一個人嗎?他也曾為他端過咖啡吧?褚威格曾說,我不是在咖啡館,就是在往咖啡館的路上,聽起來像是維也納咖啡館的廣告詞。我讀著《昨日的世界》,來到昨日的城市,戰火在遠處的中東持續著,輝煌燦爛的哈布斯堡王朝一夕之間灰飛煙滅,散成無數的珍奇的博物館,遍布在城市的各處,成為在咖啡館裡口述和複誦的歷史傳奇。在這裡,咖啡館的角色,超過一般。它不只提供咖啡,酒,歐陸所有不同語言的重要報刊,更是一個訊息交換中心,是進行藝文討論和智力交鋒的場所,同時還是自家客廳的延伸,大部分的會客都不在家裡進行,除非很熟的朋友,才會登堂入室。難怪褚威格要形容咖啡館更像是俱樂部。

真正體現維也納精神的,非咖啡館莫屬

我其實還迷戀維也納咖啡館裡大理石的咖啡桌,大理石的紋理像桌面上一小幅山水,那種灰白色的沉靜質地,讓人在喧囂中也能沉浸在自己的閱讀和冥想,不被干擾。大理石該是從鄰近的義大利進口的吧。由於地理條件的緣故,歐洲的任何一個城市,都可以是一個起點,向東西南北的鄰國輻射而出。如果從維也納西站出發,幾個小時的車程可以抵達薩爾斯堡、慕尼黑、威尼斯、布達佩斯,或者更遠一點的阿姆斯特丹。難怪整個歐洲的邊界一直是動態的,一個帝國的興起或瓦解,分出許多小國,宛如無性生殖,交錯的血統和語言,已經沒有所謂純粹的血脈。不同的國家也可以使用同一種語言,如德國、奧地利和瑞士同講德語,不同國家的德語,區分起來一定很有趣。

我在莫札特二百五十歲冥誕這年首度造訪這音樂之都。滿城可見莫札特的巨幅海報,商店陳列著以莫札特肖像包裝的紅色巧克力盒,兜售戲票和演奏會門票的銷售人員則穿戴起莫札特時代的服裝和假髮。一個被極度消費的音樂家,他生時提供了音樂愉悅皇室貴族,死後繼續愉悅這個城市。相較起來,精神分析大師佛洛伊德一百五十歲生日就沉寂多了。至於哈布斯堡的帝國光影,大都保留在博物館裡,在玻璃後面吐露幽幽的低吟,於我,真正體現維也納精神的,非咖啡館莫屬。你走訪再多的博物館,最後仍要躲進咖啡館緩緩神,把歷史留在門外,把思慮沉澱在一杯咖啡裡。離開時,記得最多的,也是這一杯咖啡的溫度和氣味,雖然帶不走。「我欲留而又行,我只是一個暫停。」這是一個作家朋友譯的帕玆的詩,我獨鍾這句,那是旅人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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