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輕輕掀起銅像上的紅綢,「艾蕪之墓 巴金」六個字凸顯於大青石基座上。我的眼眶有些潤,我感受到友情的力量……

1992年12月5日我公公艾蕪去世,新都縣(現成都市新都區)政府欲使老人回歸家鄉。老人二十一歲時,出川由南至北漂泊。落葉歸根,讓家鄉的太陽竹林與他相伴,這對到老不改鄉音的老人來說,也許是一個很好的歸宿。墓址選在新都桂湖公園花木扶疏的一處開闊地,與升庵桂湖一牆之隔,古今兩位文化名人毗鄰而居。

未經人工雕琢的天然大青石,雄渾而粗獷,和老人一生樸實無華的風格甚為貼近。這是艾蕪銅像的基座。那麼,鐫刻在基座上的墓碑,請誰來題寫呢?老人生前所熟悉的領導人、文化官員、著名作家、書法家在我們頭腦中一一閃過,最後,我向我的先生提出,最合適的莫過於巴老了。兩位老人相識相知半個多世紀,他們之間的友誼雖非生死之交,甚至平常聯繫都不多,但兩位老人心靈的息息相通,卻又真真切切貫穿了半個多世紀的漫長歲月。記得有一次,人民文學出版社要編輯出版巴老書信集,有關人員來信徵集巴老信件。去醫院探望時,我說到徵集事,我公公的回答讓我大吃一驚:「解放前有書信來往,這些信件,散失於戰亂和文革中了,現在一封也沒有,解放後沒有通過信件,甚至電話也沒通過。」我越發不解,我公公說,「在北京開會和一同出訪時我們都能遇見,平時大家都忙各自的事。」在現代通訊工具的縱容下,已經習慣於靠無休無止的熱線聯絡來支撐著友情之網的我輩,對兩位老人之間平淡如水的關係幾乎是難以理解的。然而,細細想來,到底是「熱絡」的更長久,還是「平淡」的更醇厚?

按照當下的標準,兩位老人半個多世紀的交往真是寥寥無幾,可就在這寥寥無幾之中,卻又足以給中國文壇留下伯牙子期般的佳話。曾給1930年代的中國讀者帶來一陣南國邊地清風的《南行記》,便是由巴老出版的,而從此「南行」不僅成為一個特殊辭彙,載入中國現代文學史冊,也成為一種精神力量,影響著幾代讀者;長篇小說《百煉成鋼》,是我公公反映新時代工人生活的代表作,這部長篇五十年代問世於巴老任主編的《收穫》雜誌上。1992年,我公公去世。我們收到來自作家中的第一封唁電,就是巴老打來的。巴老在那唁電中說:「艾蕪寡言、勤奮,一生寫了很多好作品──我也是《南行記》的愛讀者……」這些文字,簡潔而真切,表達著巴老對老友性情的深刻瞭解,儘管已經過了十幾年,我們仍然覺得,在幾百封唁電裡最讓我們難忘。

早聽說巴老身體欠佳,更重要的是我們擔心巴老及家人的忌諱。可我們又是如此渴望墓碑由巴老題寫啊!銅像與墓園均計畫在我公公去世一周年的1993年12月5日落成。思前想後,1993年春天,我先生還是「狠」著心給李小林去電話談了請求巴老題寫事,小林非常理解,說待問過巴老後一定告知我們。兩天後,小林來電話,說巴老同意寫,巴老甚至謙虛地說自己的字寫得不好看,怕艾蕪家人失望。又過了幾天,我們收到了這幅無價的「艾蕪之墓」。從字跡上我們能夠想像巴老雖能握筆,手卻抖動不止的艱難。巴老寫得非常認真,用美工筆,在兩張紙上橫的豎的共寫了四、五條。從我們去電話提出請求到收到回覆,前後時間不過一周。

1993年12月5日,艾蕪墓地揭幕儀式如期舉行。我們輕輕掀起銅像上的紅綢,「艾蕪之墓 巴金」六個字凸顯於大青石基座上。我的眼眶有些潤,我感受到友情的力量。

兩位老人間的友情,就像這大青石的基座,默默,使之更顯得雄渾。

http://www.udn.com/2006/10/13/NEWS/READING/X5/3555958.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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