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原本是為了造福人類,才賜下鑽石礦藏,這份賞賜在獅子山卻成了災禍,成了內戰的主要成因。在已見底的礦區,孩子整天提著裝滿沙子的籃子到水塘掏沙,鑽石粒藉著搖晃就會聚集到中央。當然,礦主另有其人。孩子可能因為長時間在骯髒的水塘裡工作,全身長滿了小米般的疙瘩,看起來就像是黏在石頭上的鱗笠藤壺,真是慘不忍睹。這些孩子一天只吃得到一餐,卻做著這麼辛苦的工作。然而,他們實際上也沒別的事可做,因此每個水塘邊都好似蝌蚪群,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孩子。

一九七二年的情人節那天,獅子山國家鑽石礦山公司的篩選工廠和往日一樣正常運作著。突然,一名工程師和工廠保全人員在桌上發現了一樣東西。起先,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為了看得更仔細,兩個人就跳到桌子上。桌上放著的是一塊雞蛋大小的鑽石。他們立刻用秤秤了一下,竟然重達九百六十八點九克拉。這是世界第三大寶石級的金剛原石,而且算是在河流沖積砂礦的礦藏發現中最大的一顆。當他們意識到這是多麼重要的發現後,在工作人員嚴密的監督下,將這顆鑽石運抵首都自由城,並由總統親自為這顆巨大的寶石命名為「獅子山之星」。

獅子山、安哥拉與剛果這三個非洲國家會爆發血腥內戰,並非出於偶然。這些國家都蘊藏著豐富的鑽石礦,叛軍組織為了購買軍火而開採鑽石礦,靠著出售鑽石來購買坦克、步槍、軍服,甚至啤酒。反政府的「革命統一陣線」經常把俘虜的指頭、手臂、嘴唇或耳朵等部位剁掉,因而惡名昭彰。受害者當中甚至也有三、四歲的小孩。這場內戰在現代史上已被記載為最殘忍的事件,造成約二十萬人喪生,數萬人手腳被剁掉、或是遭受精神上的創傷。

全國強暴事件頻傳,許多男孩被強迫充軍。這些叛軍在十年前引發內戰的時候只有數百人,自從佔領了鑽石礦,人數才增加到一萬五千人。鑽石交易不僅讓他們得以購買武器,也擴大了他們的影響力。在獅子山開採的鑽石礦,首先運抵鄰國賴比瑞亞,再流入歐洲國家。叛軍組織生產的鑽石中,有大批流入美國紐約珠寶商手中,也有一些流入韓國。剛果內戰不休的部分原因,在於對當地豐厚的鑽石蘊藏量深具野心的盧安達和烏干達軍隊也涉入其中。此外,鑽石也讓「安哥拉獨立聯盟」(UNITA)叛軍得以持續二十八年的內戰。

鑽石是眾多女人心中的最愛,卻是非洲人血和淚的結晶。自從我去了非洲,知道鑽石是非洲所有大屠殺事件的元兇後,就認為鑽石是非常悲哀的寶石。而且從此之後,我就不敢再戴鑽石了。我想,不僅僅是我,不管是誰知道了這件事後都會這麼做,因為鑽石上可能沾有非洲婦女和兒童的血跡。

如果是合法的鑽石交易,利益的確可以歸於這些貧窮的非洲國家,但是在戰火不斷的地區,鑽石反倒成了致命的威脅。叛軍為了佔領礦區,不斷引發戰爭;流到他們手中的鑽石,立即轉變成大批武器。擁有豐富的鑽石礦卻飽受飢餓之苦,這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就在非洲。

「血腥鑽石」帶給當地人的痛苦有多深,可從手腳被剁掉的獅子山人民身上得知。叛軍為了驅逐鑽石礦區的居民,就剁掉當地人的手以示警告,在人民心中留下了極端恐懼。它的鄰國賴比瑞亞,已成了整個非洲與鑽石有關的軍火交易、販毒、洗錢等犯罪活動的中心。

我們絕不能為了致贈鑽石這份情人之禮,成了在獅子山、安哥拉、剛果等地剁掉孩子指頭和手臂的幫兇。英國、德國、荷蘭等地的人權團體最近如此呼籲:「你可知戴在手上的鑽戒,是在內戰漩渦中呻吟的非洲人所流下的痛苦血淚嗎?」

自從一九七五年脫離葡萄牙獨立之後,安哥拉就陷入長期內戰,在一九九二年到九七年間約有五十萬人因內戰喪生。重要的是,叛軍組織在藉由非法走私鑽石賺取的暴利購買最新武器之後,就展開大規模屠殺。內戰期間,叛軍組織「安哥拉獨立聯盟」透過非法走私鑽石賺取的金額高達三十七億美元。更可怕的是,他們購買的武器當中,還包括大量的殺傷型地雷;由於殺傷力太強,這種地雷已被國際社會禁用。安哥拉全國各地目前仍埋設有一千萬枚地雷,陸續有人受害。

剛果從一九九八年起展開反政府運動以來,迄今至少有六個外國政府軍隊涉入;短短一星期之中,就造成當地平民六百人喪生、三千人受傷。鑽石是讓剛果血腥內戰持續的巨額經費來源。在世界鑽石產量排行榜中,前十五名中就有九個國家是因政治體系不穩定而導致內戰綿延不休的非洲貧國,獅子山也不例外。鑽石產量豐富的考度(Koidu)、通戈礦區(Tongo field)等地大多由叛軍掌握。當地叛軍甚至強迫兒童和婦女採礦,將他們當成奴隸使喚。在獅子山以五萬美元買入的原鑽,到了倫敦經過加工和琢磨成鑽石,曾以四百萬美元的高價賣出,龐大的利益可見一斑。

非法的鑽石生產所以能維持至今,是因為大家對鑽石的需求仍然不斷增加。近年來,發展中國家生活水準提高,人人都想拿鑽石當嫁妝,反而使得非洲的內戰火上加油。美國佔世界鑽石需求量一半以上,歐洲和亞洲國家──特別是中國和印度這樣的巨大市場,對鑽石的需求也逐年增加。最近有個團體派遣代表團監視非法鑽石交易,並且呼籲大眾不要買賣在開戰國家開採的鑽石。他們鼓吹的不是「反鑽運動」,而是「反戰運動」。要是這種努力獲得成效,不久之後,在這個五個人中有一人是戰爭受害者的非洲大陸,槍聲才有可能消失。

穆罕默德是個在鑽石礦山工作的男孩,以前當過童兵。他偶爾會看著遠方,眼神已不似十八歲的少年。這個孩子因為既可憐又可怕的遭遇,得了難以治癒的心病。當地有不少童兵都是如此。穆罕默德說給我聽的故事,實在讓人不忍聽聞。這些從小就充軍的孩子,亂殺人、亂砍百姓的手腳,並且集體強暴婦女。我問他,是否不曾認為這是件壞事,穆罕默德回答,他有時候會產生罪惡感,但也有些孩子會把殺人當成兒戲。他接著告訴我,童兵拿槍上戰場之前會分得什麼藥物。

我問他,要是過去那種情況再度出現的話,他會怎麼做?他很坦然地回答我說,當兵不愁吃的,加上手中有槍,就會產生力量,因此還會加入叛軍組織。我聽了之後驚駭地問道:「那麼,你還會再做那些壞事嗎?」穆罕默德回答:「不,我已經長大了,那種事叫童兵去做就行了。」他雖說自己長大了,也只不過是個十八歲的孩子,卻毫不在意地那麼回答。

隨後,我們到了為被強暴少女提供服務的復健中心,在那裡見到了麗貝卡。這裡雖被稱為復健中心,其實是只有三台縫紉機指導學員繡花的地方。想學的人很多,空間卻很狹窄。

擠身在排隊等待的婦女當中,麗貝卡伸著長腿餵著奶,坐在人群中的她,露出一副很無奈的表情。她的身旁還站著一個頭髮因為強烈陽光照射而褪色、嘴裡咬著拇指的五歲小女孩。

麗貝卡會如此顯眼,是因為她在看起來都差不多的黑人女孩當中,算是長得特別漂亮的。她那副沒有表情的模樣更是吸引了我。她就那樣漫無目的地坐在人群中,即使相機在眼前晃來晃去也不在乎,只是偶爾為了哄哭鬧的孩子而換邊餵奶罷了。

這是十八歲的麗貝卡。十歲時,她親眼目睹叛軍用刀砍掉父母的頭之後用腳踢開,接著把她姊姊的胳膊剁掉後強姦。姊姊當場也被砍死。之後,叛軍就集體輪姦了這個十三歲的女孩。麗貝卡最後暈了過去,醒過來的時候已經被拉到叛軍隊長面前。因為長得漂亮,她成了隊長的第五個太太。又因為是第五個小妾,所有的苦工都落到她頭上,而且隊長每晚都會用煙頭燒她、毆打她、強暴她。

她一邊說著、一邊坦然地揭開被煙頭燒傷的大腿和胸口給我們看。她不久後有了孩子,站在她旁邊吸著手指頭的正是她女兒。這樣過了好幾年之後,政府軍進攻村莊,政府軍的隊長就在麗貝卡面前把和她一起過了五年多的叛軍隊長斬了首。之後,政府軍隊長說要保護她,於是帶她離開那兒,卻又對她做了壞事。這樣生下的就是正在麗貝卡懷中吃奶的小孩。

她才十八歲,已經吃盡了人生中所有的苦頭。我在她這個年紀,最怕年老而死,因此下定決心只活到十九歲。我在一個下雨天,甚至走遍家附近的十二家藥房買了安眠藥呢!我的十八歲是那麼奢侈,而麗貝卡卻已經歷了連電影都拍不出來的慘劇。這樣的她卻依然在我眼前餵孩子喝母奶。喔,上帝!為什麼這世界會這麼不公平?現在,戰爭結束,麗貝卡和孩子寄住在親戚家。我到她住的地方看過。那個地方大部分已被摧毀,只剩下三面牆的房間只有一坪大,放著一張床。麗貝卡說,她的親戚和他們的孩子睡在床上,她和自己的孩子睡在地板上。因為房間太小,親戚一直趕她走,但她卻沒地方去。非洲大陸如此廣闊,卻沒有麗貝卡可容身的家。

她背在背後的小寶寶,額頭燙燙的,不知哪裡不舒服。我想讓這個十八歲女孩知道,人生並不是一連串的痛苦,也會有奇蹟發生;無論如何、時間有多短暫,我都想要讓她體驗幸福。我因此當場下定決心,一定要為她建造一個四面都有牆的房間,送給她夠吃幾個月的糧食;並且讓她不用睡地板,而是睡在鋪著漂亮床罩的床上。當我將這個心願告訴她時,麗貝卡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似的發著愣;但是過了一分鐘之後,她領悟到這將會真的發生在她身上,於是才像個十八歲女孩一樣,樂得蹦蹦跳跳、拍手大笑。她的眼睛閃閃發亮、臉色紅潤。我們一行人看著她,都流下了幸福的眼淚。

她寄住的親戚家對面,有個只剩下牆壁的兩坪大房子。麗貝卡說,她很想住在那裡。我就按照我的承諾,立刻實現了她的夢想。我們重建倒塌的牆壁、買了床和家具,送給她夠吃六個月的糧食。之後,我們揮手和麗貝卡道別。在塵土飛揚中,麗貝卡不停揮著手,直到我們的背影消失無蹤為止。

我知道,我不能和麗貝卡徹底道別,因為獅子山還有許多麗貝卡和無數的穆罕默德。

有個印度人曾說過:「要是在路上看到中箭的人,他不會問箭是從哪個方向飛來的、箭身是用什麼木頭做的、箭頭又是用什麼金屬鑄造的,或是中箭的人是什麼階級等問題。他會先為中箭的人拔箭,而不是詢問這些瑣碎的問題。」

(更多詳細內容,請看《雨啊,請你到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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