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記憶不可尋。我穿梭密密麻麻的巷道,卻找不到當時成天流連的咖啡廳、找不到當時嚷嚷著「下次一定還要來吃」的美味餐廳、找不到當時標榜交通方便位置超好的小旅社、更找不到當時做為秘密基地的水煙酒館。

坐在Sultan Pub的屋頂花園餐廳,正前方是聖蘇菲亞大教堂、右邊是藍色清真寺、教堂的後方是博斯普魯斯海峽,電車在下方來來去去,陽光慢慢的變斜、變得不刺眼,我靜靜的欣賞這兩座巨大拱頂建築所交織的美麗城市天際線。在離開前,我想好好的瞧這個城市,以俯瞰的角度。左右兩個拱頂,有如開張的蓬蓬裙,在歐亞交界的城市裡,迴旋。

「美景美在其憂傷。」帕慕克(Orhan Pamuk)的「伊斯坦堡:一座城市的記憶」一書就以這句十九世紀末土耳其專欄作家Ahmet Rasim的句子當作楔子。我拿著huzum這個字,問土耳其友人Ahmet:「這是什麼意思?」他用深沉的氣音發了聲:「hu-zum,sad。」我說:「是很難過,還是淡淡的哀傷?」他說:「sad!」空白片刻,他笑著說:「你幹嘛學這個字?」

疏離的旅人

在舊城區堪稱視野最好的Sultan Pub,看著大大小小的清真寺尖塔、看著陽光在蘇菲亞的拱頂遊移、看著樓下賣藝品的小販鍥兒不捨的和外國女生搭訕、看著遠方博斯普魯斯海峽的船隻緩緩移動、看著當地人用黑色塑膠袋拎著滿袋的櫻桃回家、看著Sultanahmet廣場嬉鬧的觀光客、看著電車不時對擋在軌道上的觀光客按喇叭……,或許是因為自己身處在高處,俯瞰這一切,覺得這個城市與自己之間好疏離,人、事、景構成一幅一幅的畫,在我眼前以不同的情節、色調流過。在高處,我幾乎忘了這幾天從日到夜穿梭在這些細巷之間的疲憊。Pub放著Mile Davis、我喝著Cappuccino、癱在沙發上看著雲朵的影子在圓拱上游移。爵士樂、Cappuccino都不是土耳其的玩意兒,只是在經過兩個禮拜天天都是Kebab、日日都是土耳其紅茶後,我只想當一個疏離的旅人,抽出。

這是我第二次來這個城市,舊地重遊除了有某種熟悉,其實更多的情緒是失落,尤其是試圖尋找過去卻怎麼找也找不到過去的蛛絲馬跡。四年前的夏天,任性的離開工作,把青春的時光揮灑在這個到處都是清真寺的城市裡,當時對伊斯蘭文化不甚瞭解,到伊斯坦堡旅行算是初次和伊斯蘭文明邂逅。我還記得當時的震撼,對藍色清真寺美麗的磁磚、恢弘的氣度所吸引;對蘇菲亞大教堂跨越千年的身世感到不可思議;雙眼更是被托普卡皇宮細緻的裝飾弄得忙不過來……,一切都是那麼精彩、一切讓人目眩神迷。年輕的自己,無法讀懂這個古老個城市,只是緊握著當時旅伴的手,與這個城市的表面交會,開心的拍著一張張到此一遊照。

睡各式各樣的床

坐在和我同齡的Sultan Pub屋頂餐廳,看著尖塔、拱頂,我試圖想起四年前自己的模樣。當時可以坐著夜行巴士走過土耳其大半部、坐著火車從安卡拉到伊斯坦堡;當時可以不在乎晚上是不是睡在平穩的床上;當時可以一鼓作氣從舊城走過加拉塔橋去看金角灣、再爬上坡到Tasim Square;當時可以走一個下午一個晚上的路腳都不會腫不會累;當時可以故作姿態綁個頭巾偷偷溜進大大小小清真寺;當時聽到清真寺每天五次的吟頌聲響會感動的把聲音錄在PDA裡;當時也學著大部分的觀光客在巷弄裡咕嚕咕嚕的抽著水煙;當時還有力氣跟大市集的商人們討價還價;甚至天真的以為當時的旅伴可以再一起遊走許多國家、共度許多時光。但,旅人注定是漂泊的,沒有什麼事可以說得準,這四年最常上演景物依舊人事已非的戲碼。四年來伊斯坦堡沒什麼大變化,而是我變了。

友人說:「妳的日子太魔幻寫實,上個月還在聖母峰基地營缺氧,現在人就已經出現在炎熱的土耳其。」打包、整理行李、把東西擺好,是我這四年日常生活裡最常出現的動作,幾乎每個禮拜都要離開台北一次、要去睡各式各樣的床、不同形式的房間,很多時候,睜開眼睛,不曉得自己身在何處。生活的軌跡是一連串的拼貼,曼谷、紐約、柏林、阿姆斯特丹全攪在一團,還沒把上次的行李整理好,就趕著再出發。後來索性不再整理,行李箱老攤在客廳,生活隨時可以打包走人。

同行的朋友說:「這裡妳都來過了?那妳要去哪裡呢?」我笑著說:「隨便走走!」我不想以一個觀光客的身份再次回來,不想像蒐集物品般一一清算所去的景點,我只想慢慢的晃、溜進尋常人家的後院,走進屬於整個城市的「呼愁」裡。然而,記憶卻在此時帶著我去找尋過去、去尋找四年前的痕跡、去尋找當時還不是那麼世故的女孩身影。我像裝上了GPS一般,開始在舊城裡疾走,試圖在記錄千年歷史的城市裡,尋找某一年夏日的回憶。

記憶的不重要與不可靠

穿過香料市場的後巷、爬著陡坡、經過擁擠的小販,走過十幾攤賣廉價壯陽藥的小販、和櫥窗裡撩人的女性睡衣相會,在擁擠的頭巾人群裡,我好不容易爬到大市集,放棄進去購物逛街的慾望,我又拐進小巷子,繼續走著。爬到了伊斯坦堡大學、走到壯觀的蘇雷曼尼清真寺,透過幾個清真寺的尖塔,瞥見山坡下藍色的大海,想起Ahmet離開時跟我說:「第二次來,總要認識不同的人、看一點不一樣的東西吧!」然而,記憶卻逼著自己要去尋覓,對於眼前太多的「不一樣」竟有些失落。

我狂奔下坡,往海的方向。在博斯普魯斯海峽旁仍然站一排土耳其男人在釣魚,女人則在旁邊安靜的看著或和別的女人聊天。像上一次一樣,我徒步穿過加拉塔橋(Galata Koprusu)、走向新城。傍晚六點的陽光仍然刺眼,從橋上回看著舊城,有如另一個國度,黃昏暮色的薄霧讓舊城有著迷樣的色彩,美麗的蘇雷曼尼耶清真寺(Suleymaniye Camii)穩穩的坐鎮在舊城的山坡,它讓整個舊城的天際線顯得氣度無限。邊走,我邊回望,因為後方的舊城全景在黃昏的薄霧裡是這樣迷人,在不斷回望的路途中,我幾乎忘記我為何要來新城。難道,過個橋,大老遠的來到新城,就是為了眺望對岸舊城的風采,眺望隔了一個水岸的記憶。

然而,記憶不可尋。我穿梭密密麻麻的巷道,卻找不到當時成天流連的咖啡廳、找不到當時嚷嚷著「下次一定還要來吃」的美味餐廳、找不到當時標榜交通方便位置超好的小旅社、更找不到當時做為秘密基地的水煙酒館。那段「費心」安排的旅程,在此刻卻看不到心,更無法感受它的輕與重。當時曾說:「一定要有一個重量級的旅行才可以!」。原本認為如此獨特、唯一、精彩的旅行記憶,在時光與空間的重新排列組合後,只證明了記憶的不重要與不可靠。

夜晚,伊斯坦堡的風,冷的刺骨,追尋而毫無所獲的我癱坐在Tasim廣場的石階上,面無表情的面對前來搭訕的人。等很久的公車,都等不到可以載我回舊城的T4,細肩帶抵擋不了整個城市夜裡掀起的狂風,只好招了一部計程車回旅館。計程車快速的穿梭在新城上坡下坡間,司機不敢相信我就這樣走來,而每一次的上下坡都可瞥見舊城迷幻的夜色,清真寺的尖塔在夜裡變得神秘。計程車開得很快,而我的眼角卻微微的濕了。

恍如旋舞的僧侶

恍如旋舞的僧侶,我在這個城市轉啊轉的,在一連串的儀式之後,卸下黑袍開始旋轉,一開始轉得生澀,記憶的牽絆讓我的步伐沈重,甚至險些重心不穩的摔倒。「放空,把意念倒乾淨,讓天地帶你轉!」古老的廳堂傳來旋轉苦行僧的提醒。緩緩的左腳、右腳交叉的轉著,一手掌心朝上一手掌心朝下、頭部放鬆的垂掛著、由慢而快的旋轉起來,眼角穿透彩繪玻璃,瞥見藍藍的博斯普魯斯海峽;轉著轉著,香料市場旁清真寺的頌讚聲響傳進這古老火車站的廳堂;轉著轉著,記憶由淺而深又淺,最後淡忘。一直轉一直轉一直轉,像是泡開的茉莉花茶,從乾澀到飽滿到輕盈的飄浮。

轉速快的時候,人的身影模糊了,只剩下裙襬掃過空盪空間撩起的涼意。風從聖蘇菲雅蓬蓬的拱頂襲來,Sultan Pub的waiter說:「傍晚的教堂圓頂很像舞者,在旋轉。」這個傍晚的雲,走的好快、樓下的電車來去頻繁,下班時分,古老城市的步調突然快轉。而我,完全不想動了。

(本文收入自轉星球近日出版的新書「不如去流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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