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摩里西斯王子的波特萊爾,名字永遠留在這個芳香國度,也因此在憂鬱鴉片腐屍幽靈之間,也有陽光和馨香。

波特萊爾二十歲,父母為了制止他在巴黎拉丁區墮落沉溺文學的生活,逼他搭上南海號──目的地加爾各答的定期船。從波爾多航行兩個月,過好望角後遇上暴風雨,折騰五天五夜,船斷了桅杆,臨時停靠摩里西斯島的路易斯港修理。當地報紙刊載了這則新聞,船長及旅客名單都上了報,波特萊爾先是投宿旅館,爾後接受了行政長官和蔗田大地主奧塔先生的招待。(達爾文也來過摩里西斯,之後就是和這位奧塔先生維持書信往來。)

波特萊爾在摩里西斯這段時間,對黑白混血的奧塔夫人顯然印象深刻。他還沒回到法國,就在鄰近的波本島──如今的留尼旺島聖路易港,寫了感謝信給奧塔先生,並附上為女主人寫的詩「給一位克里奧夫人」。詩人在這封信中清楚表達了想回巴黎,不會再回摩里西斯,而受託付的南海號船長就是一路觀察波特萊爾,認清並決定成全他的文學性向,所以安排他中斷行至印度的旅程,讓他換船返鄉。

殖民來此的法國人為種植甘蔗製糖,引進不少非洲黑奴。波特萊爾在「給一位克里奧夫人」裏寫到黑奴,而在另一首寫給雨果的詩「天鵝」也提到黑奴女人。詩人來時,此地剛廢止奴隸不久,開始有印度西南馬拉巴爾移民來謀生的有色人種,「給一位馬拉巴爾女人」中就形容道「嫵媚的大眼睛比肌膚更烏黑」。

航海回來之後兩個月,波特萊爾取得生父遺產,經濟得以獨立,住進塞納河的聖路易島。之後第五個月,他愛上法非混血的女子珍妮.杜娃,兩人從此糾結一生。這段島嶼經驗在詩人的人生中,絕對具有里程碑的重要性。

去了摩里西斯回來之後重讀「惡之華」,我更驚覺他詩集中處處存在島嶼時光的迴響,連初版就有的「前生」都有海浪拍打(尤其我住的旅館就在flic-en-flac):

滾向天空畫面的洶湧波濤,

以嚴肅神奇的方式,融合著

豐富音響的萬能諧音,

從我眸子回映出落日色彩。

就在那裡,我生活於閑靜的快樂,

在藍空、浪濤、光輝與

裸奴之中,一切浸潤香氣,

他們用棕櫚葉搧涼我的額頭,

這樣唯一的關照,就為了

加深令我憔悴的隱痛。

是「陽光輕撫的芳香國度」的回憶使他迷戀珍妮.杜娃;還是珍妮.杜娃溫熱胸脯的香氣使他憶起幸福明亮的異國之旅?在「異國的芬芳」中:

被你的香氣引到迷人地帶,

我看見一個港口,佈滿的帆桅,

猶帶海上波濤的倦意。

同時,綠色檉柳的芬芳,

浮盪空中,充塞我的鼻孔,

在我心靈內融合著水手之歌。



檉柳挺像木麻黃,摩里西斯的濱海公路,朝大海望去,疏落有緻的防風林便是檉柳林,行車經過,仍可欣賞蔚藍的海洋。島上就有名為檉柳的地方,因為「給一位克里奧夫人」最早的版本第二行詩是「我看見,在琥珀色檉柳的隱蔽處下」,所以我特別注意。

珍妮.杜娃濃捲秀髮的氣味中,出現一個遙遠到近乎消失的世界:

沮喪的亞洲和灼熱的非洲,

所有遙遠得近乎消失的世界,

均活在你深邃的芳香之密林,

我,吾愛!浮泳於你的芬芳上。

燦爛的港口,那兒我的心靈

暢飲著洶湧而來的色、香、音;

那兒,船隻在金色與波光滑行,

伸張巨大臂膀,想擁抱

永恆熱流擺顫的清純天空之榮耀。

這海島登入人類主流歷史還是始自於航海時代,島名源自荷蘭人摩里斯。一七一五年歸屬法國,曾叫「法國之島」。拿破崙戰敗後成為英國殖民地,名稱英文化成為摩里西斯,一百五十四年後成為獨立的國家。地理上雖鄰近非洲,語言上卻是英、法語並行,只有不純的法語克里奧勉強算混有非洲血統。印度人為數不少,有些人的祖先是被英國人騙來的。英國統治時期,宣稱這裡有金礦,吸引印度人前來,挖過的土地正好種植更多甘蔗。如今國際知名連鎖旅館爭相擁有美麗的海邊,印度人英語流暢,來此就業非常方便。祖先來自中國的人也不少,尤其是廣東梅縣。這兒有猶如三十年前香港的菜市場、掛中文招牌的商店、餐廳,莫怪乎波特萊爾在「旅遊」中會寫出:

如同以前我們航向中國,

眼睛凝望大海,頭髮任風飄揚。

孤獨、憂鬱的詩人經歷非自願的航海,還真留下不少餘波,「哀傷與浪遊」中:

告訴我,阿嘉特,你的心有時要飛逸

遠離骯髒都會的黑色海洋,

到另一海洋,那兒光輝燦爛,

童貞般的碧藍明亮深邃嗎?

告訴我,阿嘉特,你的心有時要飛逸嗎?

大海,茫茫大海,減輕我們的苦工!

哪位魔鬼賦予大海-沙啞歌手-

搖籃曲的崇高任務,卻用

狂風怒吼的大風琴來伴奏?

大海,茫茫大海,減輕我們的苦工!

詩中的「另一海洋」就是指印度洋吧?



而在船上,詩人經由和大海深沉的對話,看透自己:

自由的人,你會永遠愛海吧!

海是你的鏡子,在波濤的

無止境進展中,你鑑照靈魂,

而你的精神卻是同樣辛酸的深淵。

波特萊爾肯定不暈船,所以能欣賞船。美妙的船,優美的船都用來象徵心愛的女人,他在船上始終保持優雅、鎮定,令南方號船長印象深刻。若是我,船可是別無選擇才會使用的交通工具。普通的浪就足以使我五臟翻騰,把我折磨到不成人形。因此,之前到遙遠的國家看古老文物的遺跡,或如這趟主要是去感受非洲大地的遠行,我還是仰賴飛機。即使得忍受侷促的空間,忍受鄰近座位的沉睡鼾聲或嬰兒哭鬧聲,我還是要感謝人類創造的巨獸—飛機。沒有飛機,就甭提什麼出發或動身了。沒有飛機,得搭船去到印度洋中的摩里西斯?那就只有作夢去了吧!能有飛機搭,能飛越叢山樹林雲朵海面,去到遠方我想去的地方,我還真是幸福的人呢!

波特萊爾未曾提到甘蔗,其實摩里西斯由殖民時代種植甘蔗至今,蔗田連綿,熟悉的景象,有如回到童年。這景色,只就少了台糖的小火車。這兒的農民也曾用牛隻推磨搾蔗汁呢!小城市有一坪大的店面,鄉下地方有扁擔小販遊走叫賣,但路易斯則是精品店區,港口總是最富裕的區域。

中部高原區的最高點是清煙斗市,地名源自早期法國拓荒者,登上高點後休息片刻,在此清除煙斗,再悠哉點上一管煙,也許一邊和同伴聊著巴黎的革命或最新藝文動態。「信天翁」裡描述水手用短管煙斗逗弄尖喙,「煙斗」中也凸顯詩人自身的旅行經驗:

我是某位作家的煙斗,

人們一端詳我那

非洲女人般的長相,

就意識到主人是老煙槍。

當他滿臉苦惱時,

我就吐煙,儼如

為農人回來時,

準備晚餐的小茅屋。

摩里西斯是火山爆發形成的島,南部查瑪爾有火山噴發形成的七色土,火山口則是在清煙斗市的「鹿洞」,四周盡是形狀奇特的山峰,尖牙利齒,在漆黑、陰森、悽慘且充滿寒顫的黑夜,在月光下看著這些山峰,必定會聯想波特萊爾寫的吸血鬼和愛倫坡的怪談。說到小說作家,擅長寫海洋小說的康拉德來過,馬克.吐溫也遠從美國來過,「湯姆歷險記」寶藏島的藍本,據說就是這兒。



我在度假天堂做了什麼?抵達之後,稍做島覽,在有中國江南庭園,非洲茅草屋頂的旅館,享用多國料理的自助晚餐。之後在海灘邊看了小巧玲瓏的黑美人跳sega舞,在有水果籃,有四角柱有床幔的雙人床,法國風味的房間裡過夜,睡了甜美的一覺。空氣中瀰漫著香氣,隔晨,我發現那是庭園中的雞蛋花香。為沉浸在「一片藍、藍、藍」之中,先去白沙灘的海水裡游泳,再在旅館露天游泳池中游泳,午餐出去吃純正的印度餐,以新鮮香茅茶結束。回旅館喝椰子汁看海景,躺在椰子樹下瞇眼看天看海,「一片藍、藍、藍」……。旅館員工在沙灘上以炭火烤乳豬,沒錯,便是當晚我們的晚餐,除此之外,還有道地的酸辣湯,因為這是老爺酒店集團的旅館,主廚曾留學臺灣。隔晨,我精神奕奕心滿意足地飛往肯亞。

旅館以流水設計連結起來的庭園之中,一棵碩大的猴麵包樹,是刻意移植來的。在聽到盡是法文的地名之後,「小王子」提過的猴麵包樹,讓我特別感動。

尤其第一次親眼見識,印象深刻。

而號稱摩里西斯王子的波特萊爾,法國文化中心在玫瑰丘以他為名。明年是「惡之華」初版的一百五十週年,父母藉旅行讓他離開文學的企圖完全失敗,倒使他駛出國境,將名字永遠留在這個芳香國度,也因此在憂鬱鴉片腐屍幽靈之間,也有陽光和馨香。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102500488,0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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