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的唐文華比台上小了一號,濃眉寬臉,配備唐裝和摺扇,吃的卻是三明治。顧盼之間,自然流露一股京劇演員的精氣神……

唐文華得天獨厚,沒畢業就嶄露頭角

1972年,復興劇校(後來改制為台灣戲曲學院)招考國劇科學生,錄取了五十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備取兩名。按照復興的排行,所有學生的名字都嵌上「文」字,是為「文」字輩。八年以後這班學生畢業,只剩下十七人,女生十四人,男生三人。時至今日,仍然從事京劇本行的只有一人,就是當紅的鬚生(老生)唐文華。

復興早年出過不少名角,像是陶吉吉的令堂王復蓉、主持當代傳奇劇場的吳興國等。但時不我予,京劇師資和觀眾老成凋謝,島上文化重新定位,失去了大環境的鼓勵,再好的學生也未必出人頭地。看看唐文華這班的淘汰率,可以思過半矣。

這唐文華也算得天獨厚,一條好嗓,身上有戲,加上名師指點,沒畢業就嶄露頭角。記得1980年代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還是前朝遺老和遺姥的天下,我卻常跑去湊熱鬧。開場前只聽得行家品頭論足,唐文華往往成為討論焦點。當時台灣的四大鬚生盛年已過,新人難覓,冒出個唐文華算是奇貨可居。老戲迷的要求恆以半世紀前的京滬為標準,對唐愛之深、責之切,末了總以這孩子玩意兒還行,可就是貪玩,愛打麻將……作結論。

二十年後,唐文華到底證明了他不但有天賦,而且還肯努力鑽研;他能成為台灣京劇界的首席老生,不是偶然。京劇自梅蘭芳以後旦角崛起,生角每每瞠乎其後,這樣的現象在台灣尤其如此。從徐露到郭小莊再到魏海敏,叫得出名號的青衣花旦少說也有數十人。旦角扮相亮麗,只要唱做俱佳,自然能集眾愛於一身。相形之下,老生人才屈指可數。唐的大師兄葉復潤曾經頗得好評,之後的吳興國、朱陸豪等原來都是武生應工,雖然力求突破,卻受限於嗓音和戲路。唐文華的崛起,因此填補了生行的一大空白。

但是稱唐文華為當代老生首席,也不乏反諷意味。畢竟沒有對手的比賽,再怎麼精彩也是獨角戲。而往下看,能夠接棒的年輕演員似乎尚未出現。唐文華因此也是寂寞的。京劇人才養成不易,過去如此,今天尤其如此。

唐文華手眼身法生動,融入了現代表演的元素

最近有機會和唐文華作了一席之談。作為京劇粉絲,我雖然「泛愛眾」,還是對老生特別有興趣。中學時代還買過鳴鳳唱片,一句一句苦練《搜孤救孤》,到了大學,曾經在社團裡露了一段,頭一句「娘子不必太烈性」還沒唱完,舉座已經相顧失色,只好成為絕響。也許是補償心理作祟吧,和唐文華一晤,總要聽聽人家是怎麼成功的。台下的唐文華比台上小了一號,濃眉寬臉,配備唐裝和摺扇,吃的卻是三明治。顧盼之間,自然流露一股京劇演員的精氣神,和我說著說著便比劃起來,果然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要是在如丁秉鐩、章詒和這些資深戲迷所描寫的年代裡,我們大概還得尊稱一聲唐老闆,而他的發展是否也會超過今天呢?

唐文華音色寬亮,前些年嗓子更衝,拔高起來,滿場就是一陣碰頭好。如果硬要以傳統流派歸類,他的風格介乎馬連良的馬派和高慶奎的高派之間;前者以風度做表取勝,後者則是以高亢痛快的唱腔見長。但我以為唐的特色不只於此,他的手眼身法生動自然,顯然融入了現代表演的元素。他擅長的劇目像是《擊鼓罵曹》、《上天台、打金磚》、《趙氏孤兒》、《九更天》等,無不是唱念做打俱備的重頭戲。由於國光劇團的配合,他近年也排了不少新戲,有的像《李世民與魏徵》、《閻羅夢》很成功,有的像《民族英雄鄭成功》、《天長地久釵鈿情》卻不怎麼樣。後兩齣都是所謂的歷史大戲,反而無從發揮。《釵鈿情》裡的唐明皇捨髯口黏了一嘴鬍子,紅光滿面得不像皇帝,像是員外。

可以注意的是,唐文華能演,光頭扮相也好,所以他的清裝戲能夠討好。 過去的《楊乃武與小白菜》、《金鎖記》,和即將上演的《胡雪巖》等都是這類戲碼。如果有系統的規畫,未嘗不能成為他個人的看家本領。

這些年大陸中青輩的好角輪番進攻台灣,標榜京朝正統,自然虜獲不少戲迷。和唐文華談起來,他倒是充滿自信。中國京劇院的于魁智和上海京劇院的李軍都是一流鬚生,于的聲勢尤其驚人。唐稱讚兩人的劇藝,也沒忘了提醒我他們三個人是同年生的,各據北京、上海、台北,而且各擅勝場,于魁智唱得是沒話說,但唐認為自己對人物的詮釋似乎更有心得。一語點醒夢中人:我是不是也昧於「正統」的迷思,忘了京劇原來就是地方劇種的綜合體,當然可以因時因地而變?西方歌劇男高音的演唱,沒聽說得出示哪國護照驗明正身的。唐文華的自信是一個名角的基本條件,而自信來自真功夫,以及出奇制勝的決心。

嚴師胡少安言教身教 溫潤厚實的老派藝術

談唐文華就不能不談他的老師胡少安(1925-2001)。胡少安出身北京京劇世家,七歲登台就有神童之譽,1940年代已經能獨當一面。他合作的對象都是紅極一時的名角,像是花臉金少山、袁世海、小生葉盛蘭、「小梅蘭芳」李世芳、花衫言慧珠、童芷苓等。1949年胡少安來台,成為顧正秋「顧劇團」的當家老生,連演五年,成就台灣京劇的一頁傳奇。胡日後加入軍中劇團,與周正榮、哈元章、李金棠並稱寶島「四大鬚生」。

話說唐文華仰慕胡老師的才藝,屢次希望帶藝拜師,老師卻不動聲色。一直等到仔細觀察唐的天賦和為人以後,這才首肯。老師先從改正學生的弱點入手,一旦教戲,可就一絲不苟。唐文華記得學《擊鼓罵曹》得先學擊鼓,冬天大清早一個人把手浸在海水裡練手勁,之後再在木頭上、石頭上、榻榻米上練打鼓,鼓鍵子由輕到重,務求熟能生巧。胡少安教戲有舊式手把徒弟的嚴厲,但也有新式因材施教的明智。他要唐不拘泥於傳統門派,而是找對自己的聲腔戲路。不論怎麼學,最後台上見可是一點不打折扣。

胡少安的戲我看得不多。他的嗓子無疑是台灣四大鬚生之冠,但他求好心切,唱做每有過猶不及之處,以致有了「警報老生」的封號。唐文華談老師的一席話,卻在在讓我為之動容。胡少安教弟子不但台上要唱好戲,台下更要做好人。唱戲不只是唱順風戲;嗓子不在家或年歲不饒人的時候,還能唱得不失體統,才是功夫所在。更重要的,上場之前的準備,下場之後的身段,就算觀眾看不見,也一樣是戲的一部分。唐文華自誇他連胡少安下台幾個頓步的習慣都學出心得,讓老師也不禁莞爾。

胡少安是嚴師,可京劇圈裡也都知道他對唐文華的好,西裝、皮衣、手錶,甚至鑽戒沒少獎勵,而唐也不負所望。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胡少安其實從未按傳統收唐為徒。成功不必在我,他的大度,反而更印證了為人師者的風範。從帝王將相到野叟布衣,胡少安演了一輩子戲,上台下台的藝術,他是琢磨透了。簡單的道理,他的學生卻覺得終生受用不盡。台灣這幾年充滿喧囂浮華,已經到了沒有章法的地步。那個下午聽唐文華娓娓細述少安老師的言教身教,讓我重新又理解了老派藝術溫潤厚實,原來是這樣一點一滴的傳承著,歷久而彌新。聽著聽著我突發奇想:這個年頭胡少安要還在,該會派唐文華來幾齣什麼應景戲?反曹倒曹的《擊鼓罵曹》?君臣有義的《李世民與魏徵》?君臣無義的《打金磚、上天台》?還是不甘下台的《白莽台》……不可說,不可說。

可藉新戲《胡雪巖》樹立風格

《胡雪巖》是國光劇團為唐文華量身訂做的新戲。顧名思義,演的是清末紅頂商人胡雪巖傳奇。胡雪巖因緣際會,洪楊之亂後因為金援朝廷有功,暴享大名,他也利用自己特殊的身分大發利市。但官場的詭譎比商場猶勝三分,胡終於成為政爭的犧牲,身敗名裂。

胡雪巖的故事清末即有流傳,而以近年台灣高陽的小說最為精彩,大陸小說家二月河甚至據以為電視劇本的基礎。京劇《胡雪巖》根據傳統改編,將胡寫成一個愛國商人外加多情種子,起承轉合,四平八穩。唐文華演清裝戲已有心得,可以勝任愉快。

我卻以為以唐文華目前的劇藝,應該可以應付更複雜的人物造型。從老謀深算到滿盤皆輸,胡雪巖的成敗是時也運也,也和他鋌而走險的性格息息相關。這其實是個大開大闔、充滿悲劇向度的人物,如此,演出時不僅要凸現他的優點,更要凸現他的缺點。傳統鬚生角色較少觸及性格的矛盾面,《胡雪巖》劇本既曰創新,步子似乎可以邁得大些。但唐文華是個聰明的演員,就算劇本輕描淡寫之處,也應該可以作出層次分明的詮釋。畢竟京劇裡「人保戲」例子所在多有。

而這也觸及我們如何經營明星級演員的問題。梅蘭芳、馬連良這些名角的成功,莫不因為有一群幕後能人專門編腔寫戲,而名角也多方參與,千錘百鍊,才能叫好叫座。目前兩岸京劇界強調團隊合作,不再可能回到以往眾星拱月的模式。但主角既然負擔演出成敗的責任,編導演三方面的磨合就更為重要。

舞台表演離不開個人魅力的因素。明星的出現當然關乎演員的功力,但也關乎一種氣質的呈現,一種創造「神話」的能量。京劇在台灣從無到有,充滿傳奇,唐文華、魏海敏等人是延續這個另類「台灣奇蹟」的當代推手,並以此成為兩岸京劇界的明星。而明星需要代表作。演了這麼多年的戲,唐文華可有僅此一家的私房絕活?就像此前的《閻羅夢》,《胡雪巖》是齣有潛力的新戲,而且特重個人色彩。唐文華年富力強,很可藉這類新戲作為樹立自己風格的開端,他的演出因此令人期待。


秭新編京劇《胡雪巖》公演:11月16日至19日,台北國家劇院;11月25日,台中中山堂;12月2日,高雄至德堂。

【2006/10/27 聯合報】

http://udn.com/NASApp/rightprt/prtnews?newsid=3576042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