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udn.com/NEWS/READING/X5/5813569.shtml
一代大儒錢穆
文自六經以外,其是非鮮不謬于聖人者,班固以此譏史遷,而所撰《漢書》,則漢初之文,實仍遷舊,是固能彈遷是非之失,終不能訾毀其文之不工可知也。顧遷之為此史也,亦不必文盡由己,乃雜采古史舊聞,以及《詩》、《書》、《左傳》、《國語》、《國策》諸書,而裁以己之法度,即能使讀者忘其舊,而祇見為遷文之美,斯又非固之所能事也。惟是唐、虞以前,在孔子亦患其荒昧,未敢述作,已棄置于刪定之餘,遷則儼然成史,又隱然有孔子而後,五百年在斯之負。後世守經之士,不能不以此疑之。
然遷史即非古今之信史,其文實為古今之至文。試歷觀漢後自晉唐宋以迄有明,能文之家,莫不各抒己見,以為牋隲論斷,其尊而信之,幾與六經相埒,如凌氏所彙評林一編可徵也。竊嘗歎之,固知譏遷之失,不知後之譏固,乃更甚于遷。苟因文誅意,必以聖人為準,因而是非其人,以是非其文。彼三代而下,無完人,斯無完書矣。故知以是非論是非,不若以文論文之為得也。夫時閱數千年,讀其書而好之,其人又號稱能文者,不知幾十百輩,而要歸於一辭莫贊。若評林所載,自史記以還,誠罕有其比,謂非古今之至文而能然與。此毘陵吳齊賢之讀史有得,而論文之所由名也。
我所說的「王哥」是王民信先生,他大我十三歲,但情如弟兄,所以習慣僭越地叫他「王哥」。他在台灣大學圖書館服務三十二年,由館員而閱覽股長而主任而文學院聯合圖書室主任。他是位十足的「書的管理員」,在與書為伍之餘,也於台大歷史系姚 從吾、扎奇斯欽教授門下,從事西夏史、契丹史長年鍥而不捨的研究。他於民國66年規畫改善總圖書館書庫配置,由閉架式管理改為開架式閱覽,使台大師生從此 可與圖書自由親近。又於民國70年協調規畫修訂台灣大學圖書館閱覽規則,開放校外借書服務,使「藏書」真正成為天下「公器」。王哥行事雖謙恭溫和,而為他人謀,尤其是為大眾謀,其心胸氣魄竟是如此的恢宏壯闊。王哥卒於民國94年7月6日,距生於民國17年元月9日,享年七十八歲。夫人潘珊豪女士整理其遺書 近五千冊、遺稿近六百萬字,悉數捐贈台大圖書館專櫃典藏。則綜觀王哥一生,均在管書、讀書、著書中度過,堪稱是「以書為志業的人」。
「以書為志業的人」,必然無權勢可奪,也不為名利所累,終歸是個謙謙君子,而王哥正是這樣的人。
認識王哥的那個「場景」,我一想起就感到慚愧;但也因此使我對他感到佩服,由佩服而尊敬他、親近他。
民國60年我台大中文所博士班畢業獲國家文學博士留校任教,年方而立,不免氣盛。某日某生向我訴說:他帶我借給他的《辭海》到總圖參考室,被當作「偷書」 處置。我不禁勃然怒起,即到總圖找閱覽股長理論,數落他不可輕易誣衊學生。次日他陪同一位同事到研究室來看我,向我詳述原委,並出示學生悔過書。原來這個 學生利用我的《辭海》掉包,竊取館藏《辭海》,如被發現,即謊稱一時失誤,而事實上他已被人「留意」,他故技重施時,即被逮獲,而給他的處罰只是「悔 過」。當我了解狀況後,我一方面為班上有這樣的學生感到慚愧,一方面也為昨天自己但執一面之辭而咄咄逼人感到汗顏。而這位股長,當我盛怒時,不與我爭辯, 只說弄清楚後給我交代。而當他「給我交代」時,也同樣謙恭為和,沒有一句回傷我的話語,對學生的行為,也只希望他知過能改。這位股長就是我從此數十年來非 常親近、尊敬的王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