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於九月,逝世於九月,「九月之女」張愛玲,作別人世忽忽十一年。就在這「清如水,明如鏡」的季節,從迢遙的時光彼端,她的八十四封珍貴書信由定居紐約的莊信正先生詳加註解,來到讀者眼前。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沒有一個作家比張愛玲更傳奇,更神秘,更堅持自己。夏志清先生五○年代初期就認為,「張愛玲該是今日中國最優秀最重要的作家」﹔一九九五年秋天張愛玲去世後,更以「超人才華,絕世淒涼」撰文悼念她。一九六七年丈夫去世後,張愛玲離群索居近三十年直至往生,其毅力之堅忍,也和她的作品一樣,已在讀者心目中成為一種經典。張愛玲旅居美國四十年,最敬重的同輩是夏志清教授,最信任的晚輩則是莊信正教授,和他們兩人通信往還也最密切。張愛玲去世不久,夏教授已發表了大部分張愛玲書信,並於前年將部份原件捐贈南加大張愛玲研究中心。本文作者莊信正,於一九六六年在堪薩斯大學就讀博士學位時初識張愛玲,一九六九年張愛玲遷居加州至去世的二十多年間,舉凡工作、搬家等等重要事宜,都託由莊信正代為處理,她對莊信正人品之看重可見一斑。她與莊信正通信,始於一九六六年六月,終於一九九四年十月,內容包括工作變遷,作品發表,譯文出版,閱讀及生活狀況。這些書信,是她隱居歲月的自我發聲,亦可視為她的一幅幅小品素描,讓我們看到更真實的張愛玲。今經莊信正教授逐封詳加註解,對每一封信的年代、內容背景做了更明晰的描摹。本刊特選刊部份精采篇章,其餘詳見九月號「印刻文學生活誌」(共刊載二十封,其餘亦將陸續於該刊連載發表)。──編者

前言



一九六六年我接到張愛玲的第一封信,其後有過六次大搬家,她所有的信我都小心翼翼保存下來。雖然張先生一九八八年三月十三日和四月二十六日兩次信中提到我可以發表,一九九五年九月她剛去世也便有友人這樣建議,我卻從來未作公之於世的打算。這些年來讀者對她的興趣沒有減低,我在欣奮之餘,開始覺得這些信函或許有助於大家對她為人為文的了解,曾考慮趁去年九月她逝世十周年併誕生八十五周年的當口摘要發表一部分。但那個月我應花蓮的東華大學之邀去擔任駐校作家;已經三十多年沒有教書,開的課──包括「張愛玲專題研究」──又全是新的,需要積極準備,因而不可能另外找出時間。在東華的課堂上看到同學們對張著的喜愛,使我更進一步覺得手邊的這些信函應該披露。

今年二月上旬,我在台北過寒假,深居簡出。有一天忽接《印刻文學生活誌》編輯總監季季電話,邀我九月起在該刊開始連載這批書信及箋註,並安排與該刊總編輯初安民聚晤詳談。我想東華教職七月初滿期,正好有一個月時間可用,便欣然同意,而且取消其他計畫,提前趕回紐約著手準備。



張先生去世後,我寫過一篇悼念文字〈初識張愛玲〉(《聯合報》副刊,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八日),簡略追憶了同她的交往;這裡不再贅述。下面僅就信件的情況作幾點說明。

1、時間和地點:第一封信寫於一九六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從美國哥倫比亞特區華盛頓市(當時她同丈夫賴雅住在那裡)寄到我的母校所在地印地安那州布魯明敦鎮;最後一封寫於一九九四年十月五日(她去世前十一個月),由洛杉磯寄到紐約市郊我的住宅。

2、信件數量:手邊總共有八十四封,或許有三兩張「便條」(她常用的字眼)誤置,一時找不到,當繼續尋檢。最多的是一九六九年,有九封;其次是一九八三年,八封;一九七五和一九九○兩年似乎連年卡也未收到。

3、形式和長短:(1)大多數有信封,一般較長;(2)寄書刊時附的信,長短不一;(3)明信片,比較簡短,背面有圖時信就只能寫在正面左邊;(4)賀年片,上面至少會寫句問候或祝賀的話;(5)來信皆依中國習慣由上而下直寫,由右而左排行,從來沒有由左向右橫寫過。

4、發信人姓氏:最初大半用她丈夫(Ferdinand Reyher,1891-1967,美國劇作家)的,一九七○年六月十八日開始幾乎全用自己的(Chang),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四日起又改用Reyher,直到最後。

5、書寫工具:始終使用鋼筆,從來未用過原子筆。信紙通常是白色洋蔥皮紙(onionskin,當年主要為打字機用)。最後有幾封是深黃色。



關於我所作的註解,有幾點也略加解釋。

1、每信開頭的阿拉伯字編號,依來信時間先後而定。其次是寫信日期;如果信上沒有日期,則標示郵戳日期。右上方括號內是發信時所用姓名及地址;如果原信沒有地址,也據郵戳標示;斜線代表原有的分行。如果與上一封信相同,則只寫「同前」。

2、她寫信按中國習慣不寫年代只寫月,日;有時空間不夠(例如風景明信片)便連月份也沒有,賀年片上甚至只簽名而不寫任何日期。這樣就只能以郵戳為據。

3、信的本文照抄原件,包括措詞,用字,標點和筆誤;不作任何改動。我註解時則依循當前通行標點;有三兩處我認為可能是筆誤,酌加解說。

4、有些事在我們見面或通電話時已談過,因而信裡沒有再提前因後果,我加註時則略作交待。

5、除非為她寄書,訂報(如《紐約時報書評周刊》),或有什麼特別的事,我避免寫信給她,寫時也常常告訴她不用回覆(她在信中也常常囑我不要回覆,例如第一封);但我給她的信為數當然超過她給我的。通常不會想到要留副本。偶而影印留底,是怕事後忘記內容;現在找到了十三封,將按時間依次放在她有關的來信後面。附驥之嫌難免,出發點仍不外是像註解一樣提供讀者參考。



我對張先生始終執弟子之禮,三十年中維持了半師半友的交誼,現在離她第一次來信已滿四十年;儘管這兩天窗外已頗像「清如水,明如鏡的秋天」,但是隔了四十年的辛苦路回頭重看她的手跡,我仍不免感到淒涼。另一方面,對這位時常敘寫淒涼情境的作家將來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我是有信心的,因此,「我應當是快樂的」。

二○○六年八月十二日,紐約

1 一九六六年六月廿六日

(Chang/1315 C St Se, Apt.22/ Washington, D.C. 20003)

信正先生,

回家後忽然想起來,Racliffe申請grant找保人有「從幾時認識的」一項,似不必問Mr.Frenz。我找夏志清因為認識年數久了,而且可以舉出他的文學史作參考。過天我再寫信給Mr. Lau,或者可以算1960年在台見過。你說不像他會寫信,千萬不要抽出時間來特為回信,等以後見到陳先生向他探探口氣後再告訴我。跟你們談過後實在給了我非常大的鼓勵,這裏匆匆不說了。祝



張愛玲 廿六日午

註解:

這是張愛玲給我的第一封信。

一九六五年我的母校美國印第安那大學(Indiana University)比較文學系主任福倫茲(Horst Frenz)教授籌辦「東西文學關係討論會」,要我代為邀一資深中國學者參加。我首先找夏志清教授,他有事不克分身,建議我另找張愛玲。震於她的盛名,我頗懷疑張先生會答應,夏先生叫我試試看。我與張先生素昧平生,為了慎重其事,次年請福倫茲先生出面親邀,她居然答應了。夏天我從任教兩年的堪薩斯大學(University of Kansas)返母校印第安那大學,由恩師福爾斯特(Norbert Fuerst)教授督導趕寫博士論文。討論會正在那時舉行,我得以前往聽講。張愛玲談的是中國電影。會後我和劉紹銘(即信中所說的Mr. Lau)去學校附設的旅館求見張先生;談了大約半小時多,至今我還記得當時的興奮和榮幸感,也記得她所謂「非常大的鼓勵」給了我更大的鼓勵。

她計劃申請附屬於哈佛大學的著名女校瑞德克里夫(Radcliffe,她在信裡拼成Racliffe)學院一個「獨立研究獎助金」(FellowshipGrant for Independent Study),要我轉托福倫茲教授替她寫推薦信。她從印第安那返回住處(美國首府華盛頓)立即來信,說申請表上需要表明與推薦人已相識多久,而她和福倫茲是初識,寫推薦信的效果不會太大。(我已先告訴福倫茲先生,他慨然應允。)

「陳先生」指美國加州大學中國文學系陳世驤教授。那年春天我已接受他的邀約於七月開始去該校中國研究中心(Center for ChineseStudies)繼任夏濟安先生所遺的中共用語研究職位。我在印大時告訴張愛玲我也可以請陳先生為她寫推薦信。

一九六九年她去加州大學中國研究中心工作前提出的履歷表說一九六七年得Radcliffe Institute for Independent Study獎助金,負責把《海上花列傳》(1894)譯成英文;次年獲再延一次,至一九六九年六月。

2 一九六六年八月十八日

(Chang/1315 C St Se, Apt.22/ Washington, D.C. 20003)

收到信非常感謝,已經寫信給陳先生,地址不十分確定,寄到你辦公處請你轉。長途駕車見聞必多,也緊張。過天再談。

愛玲 八月十八日

註解:

這是一張風景明信片,只有正面左側可以寫字,所以未寫收信人名字,也未寫發信人姓名和地址(與第一封信相同)。信片背面的圖是華盛頓(總統)紀念碑(Washington Monument)夜色。

一九六六年七月我終於完成論文並通過口試,立即駕車從印第安那以三天時間於8月一日趕往柏克萊(Berkeley)報到工作。(路上早晨服一種叫No-Doze的防瞌睡藥,晚上服安眠藥,所以「緊張」有餘而「見聞」不足。)我寫信告訴張愛玲,陳先生也答應推薦。她同陳先生不熟稔(一九六四年結識),寫給他的信囑我轉交。

3 一九六六年十月八日

(Reyher,c/o University Center, MiamiUniversity/Oxford, Ohio 45056)

信正,

我由紹銘介紹,上月十七日搬到這裏來,所以你廿三日的信到今天剛轉來。我這兩天正想寫信告訴你,想必你一定替我高興。「文星」看著非常感動,過天就寄還。那本短篇小說集千萬不要寄來,等我有空可到這裏圖書館借,他們這一類的書最多,一定有。我過天再給紹銘寫信阻止他。已經午夜了,但是想趕緊出去寄信,(另一封托你轉陳教授,不確定是否同一地址,所以又煩你轉)因為明天星期日只有早晨一班郵。祝

一切都好

Eileen 十月八日

註解:

這封信發信人的名字用了她丈夫FerdinandReyher的姓。回信地址由美國俄亥俄州Oxford城的邁阿密大學(Miami University)轉。信裡提到她剛去該校任駐校作家。

《文星》是當時台灣有名的雜誌。這裡指該刊第九十一期(一九六五年五月),其中有紀念一九六五年二月去世的夏濟安先生的幾篇文章,作者包括陳世驤教授和夏志清教授,我的〈才情、見解、學問──敬悼夏濟安先生〉也在該期發表。

「那本短篇小說集」,是指一九五四年香港天風出版社所出的《張愛玲短篇小說集》,當時她手邊沒有,我想把自己所藏的那本送她。「千萬」二字旁邊加圈圈,表示強調。

「陳教授」即陳世驤先生。下面「不確定是否同一住址,所以又煩你轉」二語,是寫完信以後加的。她給陳先生寫信談的是申請獎助金的事。

下款所簽「Eileen」,是張愛玲的英文名字。

4 一九六六年十月十九日

(Chang/1315 C St Se, Apt.22/Washington, D.C. 20003)

先正,

收到你與陳教授的信,非常快慰與感激,附上一信,仍請轉給陳先生。你那本「文星」上還有一篇講胡適的思想,涉及近百年來中國政治,剛巧他們這裏要我講點幾十年來中國政治對知識份子的影響,正好用作參考,正在做札記,所以還沒寄還給你。也真是運氣,剛巧這時候你寄給我。我上週末有事趕回華盛頓,把你的信帶去看,沒帶回來。你是不是說沒看過「赤地之戀」?我下次跟香港USIS要一本給你,不費事,不必跟陳先生借。匆此祝



Eileen 十月十九

註解:

發信人名字改為Chang(張)。

「先正」,原文如此,是筆誤。

長篇小說《赤地之戀》當時坊間買不到。

USIS指香港的美國新聞處(Unite States Information Service)。《秧歌》和《赤地之戀》中文本最初都在該處所辦的《今日世界》連載。《赤地之戀》連載完畢由香港天風出版社出書(1954),顯然她討取也非易事,我未收到寄書;後來借到一冊,但直到九十年代新版出來才買到。其前很久倒已買到香港友聯出版社一九五六年的英文版(Naked Earth),一九九○年代美國有人要出新版,輾轉託人把我手邊的「海外孤本」借去,而且在《New York Review of Books》(紐約書評)周刊上作過廣告,卻始終未見出書。一九九八年加州大學出版社重刊《The Rice-Sprout Song》(秧歌)和《The Rouge of the North》(怨女),而《Naked Earth》(赤地之戀)至今未見新版。

張先生一九六九年所寫履歷表中提到那時《The Rice-Sprout Song》已被譯成二十三種語文,《Naked Earth》也被譯成十幾種(a dozen)語文。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0,3546,11051301+112006090401800,00.html

5 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二日(Oxford, Ohio)

近來可好?我曾到Library of Congress中文部查「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出典,主要想知道是否七世紀寫的。雖然大家都知道這句子,仍舊查不出,想托你查查。大考近了,一定特別忙,假期如去旅行,就請等下學期再查,不忙。雜誌寄還想收到。祝

安好

愛玲 十二月十二

又,下次來信請把家裏地址再寫一遍。

註解:

明信片,沒有上款和發信地址。郵戳上看出是寫信次日寄自俄亥俄州Oxford城。

Library of Congress:美國的國會圖書館。

「南朝金粉,北地胭脂」:她要用作英文長篇小說《The Rouge of the North》(北地胭脂)的卷首引語。這兩句話盡人皆知,但我遍查、遍問,始終未能找到出典。張先生顯然也是如此,書出後見她譯成:The face powderof southern dynasties,/ The rouge of thenorthern lands,下面註明:Chinese expression for the beauties of the country, probably seventh century(中國形容美女的話,大約出自第七世紀)。參看下一信。

我在加州大學的工作(一九六九年由她接任)是研究和寫作,她彷彿以為也教書。

「雜誌」即《文星》第九十一期。

她的第二封信寄我柏克萊住處,第三至五封寄辦公室。

6 一九六七年一月一日

(Oxford, Ohio)

收到信非常感謝。真想不到這兩句的來歷這樣複雜。我不過年。連載「怨女」是沒改過的,脫落字句又多,自己也看不下去,不久單行本出來了馬上寄給你。祝

百事如意

愛玲 一月一日

註解:

風景明信片。風景卻非發信地俄亥俄州,而是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在維吉尼亞州的故居蒙提瑟洛(Monticello)的起居室。沒有上款。

「這兩句的來歷」:指「南朝金粉,北地胭脂」,見上信及註。

「我不過年」:表示我給她的上一封信與賀年卡同時付郵。

張愛玲把短篇《金鎖記》擴展寫成英文長篇《Pink Tears》(粉淚),但遭《The Rice-Sprout Song》原出版者紐約Charles Scribner’s Sons拒絕;她早年便立意以英文著書揚名,因此打擊很大。她改寫成《The Rouge of the North》,又以中文重寫為《怨女》,在香港《星島晚報》連載。一九六八年由台北皇冠出版公司出書。《The Rouge of the North》同樣未能被美國書商接受,至一九六七年才由倫敦Cassell and Company刊印。

7 一九六七年四月十一日

(Oxford, Ohio)

信正,

近來可好?我寄了部「夢影緣」彈詞到你辦公處,請轉交陳世驤先生,我過天寫信來解釋。不知道你這兩天可放假,但是掛號寄到你家裏萬一你不在,要特為到郵局去拿,太麻煩。

張愛玲 四月十一

註解:

明信片。發信地址仍是從郵戳上看出的。寄到我辦公室。

《夢影緣》:木版函裝,無疑是她家傳的善本書(參看下一封信)。這部彈詞為清道光年間女作家鄭澹若所著,現在很少人知道了,手邊正好有鄭振鐸一九三八年的專著《中國俗文學史》,我想不妨從第十二章抄出相關的資料如下:

有鄭澹若的,在道光間也寫了《夢影緣彈詞》四十八回。吹月吹笙樓主人《娛萱草》的序說;「昔鄭澹若夫人撰《夢影緣》,華縟相尚,造語獨工。彈詞之體,為之一變,」……其故事敘莊夢玉和十二花神的姻緣……。澹若於咸豐庚申杭州失陷時,飲鹵以死。

http://news.chinatimes.com/Chinatimes/newslist/newslist-content-forprint/0,4066,11051301+112006090500693,00.html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FguHistoryAlumn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