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911的兵燹與天災

二十世紀末人們對未來的美好願望,猶如迎接新紀元晚會的華麗氣球,一刺一擊就破滅。九一一襲擊之後,是阿富汗、伊拉克的兵燹,是倫敦、西班牙等地的爆炸,然後是———目前進行中的———以色列、黎巴嫩之戰。人禍之外,還有地震海嘯暴雨颱風等天災。數十年前愛爾蘭詩人葉慈(W. B. Yeats)在〈第二度降臨〉("The Second Coming")說的「事物分崩離析,中心沒法維繫」的恐怖,又一次應驗了。

真是恐怖的襲擊。2001年9月11日晚上,電視屏幕上突發新聞的駭人畫面轟然出現:飛機撞入高樓,高樓冒出黑煙。不久後是「現場直播」的超級寫實鏡頭:群眾在浩劫中驚恐奔逃時,高樓慢慢地塌下來。遠隔著亞美利加大陸和太平洋。我在東方「眼看它樓塌了」。倒塌了,紐約的世界貿易中心。

詩人杜甫在戰亂中哀吟「不眠憂戰伐,無力正乾坤」。世貿倒塌之夜,我幾乎失眠:「難眠憂戰伐,誰來正乾坤?」對千萬個紐約客,以及其他所有的美國人來說,九一一是他們最大的夢魘,恐懼、憤怒、悲痛成為他們的集體情緒。「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普通的言說,如新聞報導和評論,如人際的交談,並不足以洩導悲情。情動於中而形於詩!

從紐約開始,向西到加州,向南到德州,向北到明州,九一一的詩,如海嘯如地震如火山爆發,是英國詩人華滋華斯說的「強烈感情的自然流露」。美國一時成為詩的滔滔大國。報刊有九一一的詩,網路更多,一點擊「九一一詩」,相關的網頁數以千計。詩人或非詩人,都寫詩,以詩治療巨大的創傷,以詩宣示團結之心、愛國之情。

從直抒胸臆的詩到 最有型的圖象詩

卡蘭‧艾固(Karen Alkalay-Gut)在其〈九一一之詩:馬上作證〉("The Poetry of September 11: The Testimonial Impera-tive")一文(載於《今天詩學》Poetics Today,2005年夏季號)裡說:新的愛國主義流行起來,愛國的陳腔濫調打動人心,「安慰了、團結了一個國家」。史提夫‧華斯(Steve Vaus)寫了〈有一隻鷹〉("There's an Eagle"),唱道:「我們可能流血,但我們不破碎/雖然黑暗,我們不迷失……/美國有勇敢美好新精神/永遠團結在一起。」艾固女士在其文章裡告訴我們,以紐約為基地的《詩之聲》(Po-etic Voices),其編輯發出這樣的徵稿聲明:「寫詩來榮耀美國,寫詩來安慰犧牲者及其家庭;有人在塵埃中站起來,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他人;寫詩來講述這些英雄。美國人在試煉中堅強不屈,寫詩來講述美國人。」

九一一襲擊換來了千千萬萬直抒胸臆、不講究技巧的詩。然而,這些詩宣洩一時的情緒後,稍縱即逝;留下來的,畢竟仍要倚靠詩歌藝術。蘇菲‧李維(Sophie Levy)的〈這一秒:來了〉("This Sec-ond: Coming")就是這樣一首詩情與詩藝兼備的作品。此詩的說話者是個學生,正在熟讀葉慈的詩,準備參加考試。葉慈的名詩〈第二度降臨〉思維悲觀詭異,充滿獵鷹、野獸、流血、沙漠等恐怖意象。在「事物分崩離析,中心無法維繫」的無政府狀態中,人們期待《聖經》所說的基督第二度降臨;然而,葉慈所見的卻更似一頭沒精打采地走向伯利恆(二千年前耶穌基督誕生之地)的野獸。李維目睹九一一慘狀,把撞擊世貿中心的飛機聯想為葉慈詩中盤旋的獵鷹,把恐怖襲擊前後的種種和葉詩內容聯結起來。最巧妙的是把葉詩題目"The Second Coming"(第二度降臨)斷「句」取義成為This Second: Coming(這一秒:〔襲擊〕來了)。李維這首詩,把葉慈此詩的句子,葉慈另一首詩的句子,以及莎士比亞悲劇《李爾王》的句子,還有九一一新聞評論和美國總統布希的講話,混合在一起,成為新聞語言和文學語言的集成(卡蘭‧艾固語)。

最有特色、最有型的九一一詩,大概是Patti Marshock和Tad Richards合作的一首圖象詩,或者說圖型詩。這首詩的架構形同世貿中心的雙子樓。右樓上方有一黑塊,形同飛機撞擊後的黑洞;左樓的左方有突出物,形同另一架飛機剛剛撞入的景像。架構之內,是密密麻麻、雜亂無章的文字,以紐約、曼哈頓、商業、恐怖(New York, Manhattan, commerce, horror)等為其「關鍵詞」,恐怖一詞更無處不在。

大量寫詩,驅趕他們的恐怖情緒

美國人就這樣大量寫詩,來驅趕、清滌他們的恐怖情緒,來互相安慰。艾固女士說:這些詩「為迷亂、悲傷的人民建立秩序、提供資訊,並團結他們、安慰他們」(to or-der, inform, unite, and console a confused and grieving people)。《論語》記錄孔子的話說,詩可以興、觀、群、怨。「提供資訊」相當於「觀」,「建立秩序」和「團結」近於「群」,「安慰」與「怨」相通。九一一的詩,發揮了詩歌自古以來受重視的效能。詩成了安民之大業。

當然,九一一詩之中,有不少並不「愛國」。羅娜‧西萬提斯(Lorna Dee Cervantes)在〈巴勒斯坦〉一詩中,隱隱然認為整個九一一事件是由巴勒斯坦的喪失引起的,詩這樣收束:「如果死亡的根源/不是匕首/或者謊言/那又如何?/而兩者都是?」這首詩寫於九一一次日,大災難引起的巨痛並沒有使詩人一面倒同仇敵愾怒斥「恐怖主義者」。

美國政府的911版本是謊言?

比西萬提斯更不「愛國」的,大有人在。著名的語言學家諾穆‧喬穆斯基(Noam Chomsky)多年來一直猛烈抨擊美國的對外政策。在這位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榮休教授眼中,美國是「最大的恐怖主義國家」,布希政府是「美國歷史上最危險的政府」,最近他這樣告訴法國《問題》周刊的記者。在該刊今年7月20日刊出的訪問記中,喬穆斯基認為九一一的根源是美國政策引起的「憤怒和絕望」。他又說:通常都是歐洲和美國攻打、摧毀別的國家,「試想如果基地組織炸毀了白宮,炸死了總統,再扶持一個軍事獨裁者,屠殺五萬到十萬人,再折磨另外七十萬人,建立一個國際恐怖中心……這豈不是比九一一事件還糟。而這正是1973年9月11日在智利真實發生的一幕(指皮諾切特發動的政變)。美國和英國當時提供了支持。」

抨擊、質疑美國政府的還包括新近號稱網路第一大片的九一一「陰謀論」紀錄片《零錢》(Loose Change),觀看者超過一千萬人次的《零錢》問道:為什麼世貿倒塌之處沒有被列為犯罪現場?為什麼頹垣敗瓦被當作垃圾運往外國而非由當局作深入化驗研究?為什麼華盛頓五角大樓不見機翼撞擊的痕跡?《零錢》提出最後的震撼性問題是:「如果九一一不是對美國的突襲,而是我們政府自己策畫的冷酷、老謀深算的屠殺,那又如何?」

這個匪夷所思的說法如果成立,則美國政府的九一一版本自然是個謊言。五年前我親睹的「現場直播」的恐怖畫面是個謊言?我目前尚難以置信。然而,布希撒謊:伊拉克國內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WMD)這說法就是一個謊言。這個謊言導致薩達姆成為囚徒,伊拉克被大規模破壞,伊拉克人民被大規模殺害。掠奪石油、偏幫以色列,美國對外政策的自私自利、不公不正是伊拉克、伊朗、巴勒斯坦、以色列、黎巴嫩等中東地區動亂或瀕臨動亂的根源。西萬提斯的詩問道:死亡的根源既是匕首也是謊言?

至少詩可以療傷

詩可以觀、群、怨,還可以興:可以引起聯想,引發對詩所涉及的人生社會政治問題的思考,如西萬提斯的〈巴勒斯坦〉。國家人民不幸而詩幸:至少可以詩療傷。在多元多姿文化的時代,詩日趨小眾化、邊緣化。九一一大災難之後,美國的詩大眾化起來,重新發揮興、觀、群、怨的力量。這是大不幸中的小幸。


(本文論及的九一一的詩,都引自艾固女士的文章;所說《問題》周刊的喬穆斯基訪問記,見於2006年7月30日《參考消息》的譯載。)

http://www.udn.com/2006/9/6/NEWS/READING/X5/3503015.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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